日期:2012-10-17 來源:云南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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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30日,中秋夜,昆明大街小巷燈火輝煌,不時傳來人們的歡聲笑語。此時,位于大觀公園附近的昆明知青老年公寓一片寂靜。這里住著400多名老人,中秋夜,還有300多人留在公寓里。他們有的不想回家,有的無家可回。
城市更新的步伐一刻不停,不斷有人搬出村子,住進城市。子女和老人的生活步調(diào)不一致,許多老人的生活方式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,于是他們轉(zhuǎn)身,走進了養(yǎng)老機構(gòu)。
在這個人口加速老齡化的時代,今天的他們,可能就是明天的我們。
靠娛樂驅(qū)趕寂寞
剛住老年公寓時,許嵐惴惴不安。但一段時間之后,她在這里找到了樂子。
馬上就要上臺了,82歲的許嵐站起來整整衣服,和旁邊的張謙打了聲招呼便往舞臺走去。她特地系了條藍色圍裙,腳穿綠色繡花鞋,頭上戴了個帶流蘇的發(fā)飾。
知青老年公寓是昆明最大的民辦養(yǎng)老機構(gòu)。中秋節(jié)下午3點,院方組織“留守”的300多名老人一起過節(jié),在禮堂搞慶典。老人們一邊吃月餅,一邊看表演。
許嵐第一個上場,表演的節(jié)目是她拿手的花燈戲曲,為她伴奏的是老年公寓的3名老爺爺,他們經(jīng)常一起合作。許嵐曾經(jīng)是街道表演隊的一員,這樣的演出她顯得駕輕就熟。“他們可愛聽了,每次都會很激動地鼓掌!”唱歌是許嵐唯一的愛好,觀眾的掌聲是她自信的來源。
以前,每天早上6點多,許嵐和老伴就得出門擺攤賣早點,傍晚,二老就到公園或者在家,老伴拉二胡,她唱歌。日復(fù)一日,相濡以沫。
“老頭子對我好。在家里他管做飯、做家務(wù),他管著我,我什么都不用做,他可愛聽我唱歌了。”許嵐說。
2009年,老伴去世,愜意的生活被打破了。之后,許嵐住到了大兒子家。半年前,大兒子一家去了韓國,許嵐又住到了馬街的小女兒家。誰知又遇上拆遷,女兒只得帶著母親到處租房子。
“他們說帶著老人不給租……”說起這件事,許嵐的聲音低了下來,雙手手指絞在一起。無奈之下,她住進了知青老年公寓。在這里,她并不是第一個因為城市改造而被迫住進來的老人。她說,如果可以,她還是希望和家人住在一起。
沒有伙伴,沒有親人,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,剛住進來時,許嵐既排斥又惴惴不安。但一段時間之后,她在這里找到了樂子。
知青老年公寓與大觀公園僅一墻之隔,每天,她到廣場上去唱一場花燈,晚上就在老年公寓里和其他老人一起唱,享受掌聲也滿足自己。不想唱時,她就出去搭公交車,到一些熟悉的地方逛一逛,到了飯點再回來。
生活正在不斷地重復(fù)時,許嵐——這道亮麗的風(fēng)景進入了一個72歲老大爺?shù)囊暰€。他叫張謙。
老年公寓里的羅曼蒂克
獨身的爺爺和奶奶們?nèi)绻麑ι狭搜郏梢哉剳賽?。?ldquo;不要住在一起,不要領(lǐng)證”。
“不要跟那個老倌在一起,他沒錢,腿腳又不好,跟他在一起你不劃算。”許嵐依然記得當(dāng)初老年公寓里伙伴的勸告,但她太想擺脫孤單了,沒聽對方的。
許嵐住在4棟,張謙住在5棟,兩人都住在自理區(qū),從許嵐房間的窗戶可以看到張謙的房間。雖然兩人住得挺近,但兩人卻是在大觀公園相識的。
張謙說,有天他在大觀公園閑逛,正在唱花燈的許嵐讓他眼前一亮,便主動過去搭話。“你天生就是唱歌的。”對于張謙的夸獎,許嵐很高興:“是呢、是呢。”
得知許嵐也住在老年公寓并且每天都會來公園唱歌之后,張謙便時不時地去看她。漸漸地,他心動了。“我就跑去跟院長說,想找許嵐做伴,讓院長幫我問一下她愿不愿意。”
老年公寓的一位副院長說,這幾年,張謙并不是第一次提出想要找伴,但常遭拒絕。他甚至在街上遇到個老奶奶,就想帶到老年公寓做伴。只是這些事他現(xiàn)在都不承認。
張謙說,孤單了十幾年,就想找個人照顧自己,而許嵐符合他的要求。“我們兩個年紀(jì)差不多,而且她很開朗,身體很好,可以照顧我。”
“后來院長帶他來找我,問我的意見。我看他人老實,沒有什么不良嗜好,而且也可憐,老伴都死了十多年了。我想了想,那就好嘛,一個人也挺孤單的,有個伴也是好的。”于是,住進老年公寓2個月后,許嵐和張謙戀愛了。
實際上,張謙今年72歲,許嵐82歲。也許是他們倆誰口誤,也許是誰聽錯,再加上10歲的差距在老人的臉上看不出來,這個美麗的錯誤也就無人去糾正了。
院長段玲英說,在老年公寓,老人談戀愛并不是稀罕事,甚至?xí)饶贻p人表現(xiàn)得更加熱烈,而且不顧場合。有的老人就直接在走廊上抱著、摟著,不顧還有其他老人在旁邊坐著。她說,老人也有肌膚之親的渴望,因而會做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。
不像其他人,許嵐和張謙的戀情含蓄又低調(diào)。在老年公寓幽靜的花園里散步,即使附近沒人,跟對方牽手許嵐都會害羞,不太愿意。
現(xiàn)在,許嵐的生活沒多大改變,只是原本一個人做的事情變成了兩個人做。每天早上起床后,她都要梳妝打扮一番,把頭發(fā)挽起來,前面的頭發(fā)用夾子固定住,之后戴上耳環(huán)和項鏈,出門前再抹些雪花膏。長年注意保養(yǎng)讓她的膚色白皙,并帶著自然的紅暈。
打扮結(jié)束后,許嵐戴上帽子,到對面張謙的房間去敲門,一起度過這一天。兩人正處于熱戀期,除了晚上休息,其它時間都在一起。
對于兩個老人的戀情,家屬也樂見其成。許嵐說,因為女兒沒反對,她才敢跟張謙在一起。但她還是有些惶恐:“大兒子還不知道我們的事情,他要是不同意該怎么辦?”“我們沒有結(jié)婚證,犯不犯法?”
由于不清楚法律,許嵐有些焦慮,她認為必須要領(lǐng)了結(jié)婚證,談戀愛才合法。但是院長曾說過,談可以,但是不要領(lǐng)證。這讓她很困惑。
在知青老年公寓,每對老人在交往之前,院方都會交代一項“鐵則”:子女同意就可以交往,但是不要住在一起,也不要領(lǐng)結(jié)婚證。段玲英解釋,老人談戀愛就像過家家,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。今天兩個人還好好的,明天可能就因為一個人沒給另一個人買東西,就分手了。而且老人容易沖動,特別是老大爺,經(jīng)常表示要把自己的存折給對方,只要對方愿意跟自己過日子。“這樣的情況發(fā)生過很多次,如果領(lǐng)了結(jié)婚證,后果會很糟糕,會給子女添麻煩。”
段玲英說,曾經(jīng)有對老人,熱戀時堅持要領(lǐng)證,子女則堅決反對。后來雙方妥協(xié),這對老人沒領(lǐng)證,在老年公寓里辦了個茶會,請大家吃吃喝喝,就當(dāng)作辦酒席了。沒想到3個月后兩個人就掰了,原因是爺爺沒有把存折給奶奶,奶奶就不跟爺爺過日子了。
老年公寓的老人大多孤單,他們有這樣的需求,所以院方都不會阻止,但也并不是太看好。
公寓拆遷帶來的憂慮
施秉坤以為她會在知青老年公寓的2號院終老。但是,拆遷來了。
今年的中秋,已經(jīng)是施秉坤在老年公寓過的第6個中秋節(jié)了。不只是中秋,春節(jié)她也不回家過。從住進來開始,她就沒有回過家。
第一次見到施秉坤,是在她的房間里,她正和三女兒聊天,笑聲爽朗,精神很好,耳朵也很靈。如果不了解的話,根本無法想象她已經(jīng)95歲。第二次見到施秉坤,是在傍晚,還是在她的房間里,她正在洗菜。兩次見面,她總是笑吟吟的。
老年公寓里的老人大多生活拮據(jù),有些人的退休金只夠付房費。所以大部分老人的房間里除了日常用品以外,再無他物,有臺電視機就算不錯了。比起其他老人,施秉坤的房間很豐富,有冰箱、電視機、微波爐、鍋、電磁爐。但她自己一分錢退休金也沒有,這些都是子女置辦的。
施秉坤有3個女兒,最大的已快70歲,最小的也有63歲,都已退休。她年輕的時候,為了照顧家里,辭去了小學(xué)老師的工作,女兒們?yōu)榇艘恢毙拇娓屑?,老年公寓的費用就是3姊妹湊出來的。在她住進老年公寓之后,女兒們怕她孤單,每天輪流來陪伴她,女兒、女婿、孫子也一起來。過節(jié)的時候,還經(jīng)常一家一家地來。
這個和諧的一家子,被段玲英譽為“模范之家”。
與大多數(shù)老人不同,施秉坤是自己要求住進老年公寓的。在常人看來,施秉坤家庭幸福,子女孝順,無可挑剔。當(dāng)初三個女兒都不同意她住老年公寓,怕人家說閑話。
“她們也都退休了,也該享福了,不能老是被我拖累。”施秉坤的想法很簡單:找個環(huán)境優(yōu)美的地方養(yǎng)老,讓女兒們抽出身來,趁著活動還方便,出去玩。三個女兒犟不過她,便四處尋找合適的養(yǎng)老院,最后選擇了知青老年公寓。
當(dāng)時,知青老年公寓位于河尾村滇池邊上的2號院剛建起,由度假村改造而成的紅房子讓人眼前一亮。“是個養(yǎng)老的好地方。”施秉坤迫不及待地住了進去,成了那里的第二名住戶。
施秉坤的生活極有規(guī)律,這是她長壽的秘訣。早上5點半起床,洗漱、吃早點,每天喝500毫升牛奶、吃一塊糕點,從不吃其他東西。之后做1個小時的早操,回房間吃一個水果,看報,找人聊天。吃完午飯后睡午覺,睡醒后打2個小時的麻將。到了下午4點左右,她起身走動,到了傍晚回房自己煮點面條吃。晚上看會兒電視,晚上8點半睡覺。這樣的生活,幾十年如一日。
本來施秉坤以為她會在那里終老,但是拆遷來了。知青老年公寓在1號院旁申請了一塊臨時安置地,蓋起白色的板房。前不久,她和其他200多名老人陸續(xù)搬進了這里。她現(xiàn)在還會懷念那里的環(huán)境,并擔(dān)憂老年公寓的未來。施秉坤說,她不打算回家了,老年公寓以后在哪,她就在哪。
如果老年公寓不在了,施秉坤至少還有子女。但是,那些沒有子女的老人將無處可去。
送走自己
李鳳章說,他回麗江后就不會回來了,因為他覺得,自己的時間已經(jīng)到了。
如果要問“你最怕什么”,82歲的王學(xué)章會說,最怕時間。
知青老年公寓里,有些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,三三兩兩彼此挨著,但也不交談,有的就維持一個姿勢,一動不動,他們在發(fā)呆,可能一發(fā)呆,一個小時就過去了。
這里的老人平均年齡在80歲以上,好多人已經(jīng)腦萎縮。若你跟他們交談,會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說過的話沒多久他們自己就忘了。
王學(xué)章知道,年紀(jì)越大,癡呆的可能性越高。所以他讓自己忙碌起來,他學(xué)唱歌、逛公園、關(guān)注重大新聞,每天要和其他老人聊天。他是老年公寓里的活躍分子,每次大會小會他都會作為代表發(fā)言,今年的中秋慶典他也上舞臺了。他相信,樂觀的心態(tài)和良好的身體會讓自己的思維清醒。
然而,王學(xué)章害怕的時間悄然找上了他的鄰居——93歲的李鳳章。
李鳳章房間外面的走廊上擺滿了盆栽,很引人注目。中秋節(jié)之前的一天下午,我見到了李鳳章。他的房間門開著,電視的聲音傳得很遠。他坐在電視對面的沙發(fā)上,嘴巴張著,睡著了。
李鳳章是個老兵,從他房間掛滿的照片、字畫就可以窺知一二。照片大多是他自己,有年輕時的,有90歲大壽時的,還有他妻子年輕時候的照片。
“今年身體開始垮了,自然現(xiàn)象。”李鳳章的聲音顯現(xiàn)出老態(tài),就像疲累的人沒有力氣說話一樣,斷斷續(xù)續(xù),有些詞含在嘴里,模糊不清。他說,最近走不動了,常在房間里看電視,但是經(jīng)??粗粗退?。而在去年,他還是老年公寓的積極分子,每逢大小節(jié)日,他都要編點兒節(jié)目上臺表演。他說,他明顯感覺到歲月在流逝。
也是從今年開始,李鳳章的記性開始差了。他容易忘記自己把東西放哪兒了,然后就懷疑被人偷了,于是向院長告狀。院長只好聯(lián)系他的家屬進屋翻箱倒柜幫忙找,這樣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就得來一次。
李鳳章的記憶也開始出現(xiàn)斷層,甚至有些混亂。他記得,自己18歲那年進了黃埔軍校,后來參加步兵團,打日本鬼子,參加抗美援朝,以大校軍銜退伍。再后來,他成了右派,下放勞動二十幾年。然而,對于那段歲月,他經(jīng)常講到一半就說:“之后,我不記得了……”
李鳳章記得最牢的,是為他受過苦的妻子,因為不肯跟他離婚而被下放的妻子。妻子1996年就去世了,葬在麗江老家的山上,他在那里修了一座墳?zāi)?,給自己和妻子的,墳?zāi)股线€刻著一篇悼妻文。
“她已經(jīng)住進去了,我之后也會住進去。”李鳳章找出一本相冊,指著幾張墳?zāi)沟恼掌?ldquo;這是我的墳,我每年都會回去看一看。”
問起他的子女,李鳳章說了一句:“我寒心啊……”就再沒有下文了。
段玲英透露,李鳳章沒有親生子女,但是有個繼女和養(yǎng)女,是她們將李鳳章送到老年公寓的。每年,李鳳章至少都要回麗江老家一趟,來接送的是他的從孫(兄弟的孫子)。今年,他已經(jīng)讓從孫買好了10月7日回麗江的機票,回去后就不會回來了,因為他覺得,自己的時間已經(jīng)到了。
然而,還沒有等到中秋節(jié),他就提早讓從孫接他回去。
現(xiàn)在,李鳳章的房間已經(jīng)空出來,上了鎖,房間已是空蕩蕩,門口的盆栽也不在了。只有床頭邊的墻上還貼著一張老人的基本情況表,上面寫著李鳳章的姓名、性別、出生年月、入住時間、既往史等,讓后來的人知道,他曾在這里住過。
知青老年公寓外墻上有一句話,已顯斑駁。上面寫著:“關(guān)愛今天的老人,就是關(guān)心明天的自己。”
有數(shù)據(jù)顯示,目前,云南省60歲以上的人口正以每年3.4%的速度在增長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這些老人的今天有可能會是我們的明天。退休,進入老年公寓,或是孤獨,或是滿足,然后離開。
(應(yīng)受訪者要求,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)